第三道茶

万家正

这里一点都没有变。
9 t" y% l1 t. j7 i! X7 G, o
尤丽感慨着收回目光。轻轻摇摆一下手里的紫砂茶杯，怡人的茶香也随之摇摆着轻袅地钻进鼻翼。尤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，那香气便似乎随呼吸在身体里一路游弋。

, Q( f3 ]% Z( Q  g; p- p) O
  X3 u% ?, c0 U/ ^8 l0 f4 H
9 G+ g. P/ A6 J她有好长时间没有来这里了。固然她曾经跟达城提过很多次。

1 i0 X, B4 i) {4 {% M她跟达城在这里第一次约会。一转眼快五年了。时间过得好快啊。这世上什么都可能忽然中断，唯有时间，一往直前，无可阻拦。

- v9 U7 j6 @" A1 l
6 \. T4 `& b4 G0 [
! q# v6 H( F1 ~1 a, B) n2 x( Z' w那时候她跟崔浩还没有离婚。
1 ?& {/ @9 s9 o- U$ A4 @
十年婚姻已经走进麻痹期。天天上班放工，看孩子，吃饭睡觉，一成不变的生活如案板上的鱼，没有任何悬念地走向油锅。空气似乎是从腐朽的落叶里冒出来的，她总觉得自己脑袋缺氧。



崔浩哪里都好，就是老实巴交，胸无大志。每次她跟崔浩表达不满，崔浩就笑嘻嘻地抱住她，老婆孩子热炕头，还不够吗。

她便无语了。对牛弹琴需要多大的耐性啊。
; u1 o3 |4 m' n/ a. O

2 j2 r/ u5 P- V% ?- e1 \
当初自己看上他什么了？有时候夜里醒来，看着身边的崔浩，她会迷惑。想来年轻时的自己是贪图美色了。

8 O% H0 ?, i4 v  }8 x, S2 J确实，年轻时候的崔浩帅呆了。她第一次看到他就呆掉了。然后不顾一切地追求崔浩。崔浩的迟钝和木讷是她不曾料想过的。她曾经以为长得帅的男子都是花心大罗卜。崔浩却不是。他从里向外的简单白净。

) l, i: x9 }3 L
% y) U' O: a1 L3 g' t& [7 C
她知道崔浩爱他。可是，只有爱就够了吗？难道剩下的几十年就这样庸庸碌碌，柴米油盐，一眼看到头，毫无惊喜地走进墓地里去吗？
$ Q+ `5 N. E: V- J9 _2 Z
0 G2 ]4 X0 w6 J光想想她都觉得窒息。她不该也不能这样提前死去。她觉得自己还有力气去折腾。
: U) i8 j- q; n" m8 U: ]) `

) u' K3 J! |* Q
& Q* g' H% i2 T. ^% ?- G1 o5 K& K3 Q为什么不趁年轻好好享受？达城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她的生活。
' B0 f, s& c4 L# l  G; O) N
, L0 P  G) x6 m* K他们是偶然相识。达城比她小五岁。未婚，事业有成，充满情趣，充满崔浩所缺少的青春活力。

, m0 V5 N% L8 D他像一阵七彩炫风，轻松地把如枯叶般生命汁液渐失的尤丽带入半空。



6 R) S! N. }: Q! ]7 c2 @/ ~- X人的心一旦飘起来，所谓的地球引力，就是形同虚设了。

# x5 ^& e5 G: `$ w) U( w尤丽轻轻啜口茶。叹口气。那时的自己怎么就像失了魂一样呢？已经不年轻了啊，可她竟然像少女时遇见崔浩一样，一头栽进了达城的目光里。
/ v' r& p% A2 k$ m, [


达城很会玩。变着花样玩。跟达城在一起，尤丽总觉得自己的前半辈子白活了。

他们第一次约会就是来这里喝茶。

5 F2 F0 p1 ?8 T# {( Z. r崔浩不喜欢来这种地方。固然他也喜欢喝茶。年轻时经济不好。后来有钱了，也只是稍稍宽裕。



在家里喝茶不好么，又省钱，又自在。崔浩总是这样说。

崔浩很节省。并非小气。量入而出，她知道。

8 F+ e" H1 U% \/ a; n9 }崔浩总是把茶饮到全无滋味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倒掉。口中还念念有词：不能浪费。喝茶要品。越是喝到后头，越能品出茶的本味。

9 m; X$ H  [* |
8 c6 x- D3 S# U% P
这些，原来不成问题。可是，达城的出现，让崔浩的寒酸无处可逃。

和崔浩不同，达城喝茶从来不喝第三道。
! E4 L3 k, a5 B; N
没味道了。达城说。一苦二甜。喝茶讲究的，就只喝前两道。就像做人做事，没有滋味，失去原味的东西，要果断扔掉，不要浪费时间，浪费感情。人生苦短，尽享其欢。

达城言之凿凿的语气里霸气十足。尤丽只有仰止的份儿。

: ?/ `; C3 _4 ^

自从跟达城交往，尤丽觉得她不小心撞开了另一扇自己不曾踏进过的门，那个世界的玲琅繁华让她目不暇接。
5 Q6 N# o& \) ?
人到中年的尤丽像个灰姑娘，而达城，是那个拿着水晶鞋来到她眼前的王子。
7 N/ j8 ]; |7 N9 a: C: N+ o
有人能拒绝一个深情款款的王子吗？

+ N: x, o1 t# ?! Z! G# B" E尤丽不能。
* H) J) C2 V/ I. Y, w
' w5 }  Z. |( s5 |; `
) U7 z& ?4 b3 _/ @6 r- L
9 D5 ?1 Y- @: H% u4 o本就不堪逼视的琐碎生活在尤丽心里摧枯拉朽地倒掉了。

她着了魔地想跟达城在一起。而达城却总是若即若离，在最关键的步骤止步。
4 N6 W  A; A. P( {1 P4 o% F
8 q2 \# D; o* b7 T( t& ^尤丽知道问题在哪里。
  j6 o* Z  l, e7 T3 ^
她只有一条路可以走。没有选择。
* u' o# K  V, @* }9 \1 d

; \7 D: L' [* m7 S) D) S0 h+ d! N- @
离婚吧。尤丽始终记得她面无表情地跟崔浩提出离婚时，崔浩的样子。从笑嘻嘻地不相信，以为她在开玩笑，到后来的排斥，拒绝和果断不同意。

为什么？给我个理由。我们好好的，哪里不好了？你觉得我不上进，我从今天开始努力。你觉得我们钱少，以后我去做一份兼职。离婚不是儿戏。

2 B1 v) t- \7 B1 ]崔浩的反应都在她意料之中。



& a  p8 h& F2 a" M! `1 x她无法告诉崔浩她心里有了别人。她说不出口。崔浩没有任何错。

我想透透气。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闷，这样的生活有多闷。我快被憋死了。你不是爱我吗？你不是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吗？原来都是假的。


" k; t" J6 y: U- ]
* F$ l. {6 s+ l/ x3 [不离婚我就死给你看。
( ^) G( O& d' V
. d+ m9 e3 t+ l) _7 N当尤丽用刀划向自己的手腕时，她是十分清醒的。

她怎么会寻死呢？想到可爱的，充满诱惑力的达城，她活一千岁都嫌不够。而这些，崔浩是不知道的。
# ]! ]* p6 U. N# [& Q; K
% K) t5 `9 Q4 O3 I5 n( ?! A几滴血滴下去，崔浩便瘫软了。尤丽完胜。
5 S- Q6 l/ H' d# L# L3 L! q4 |, X
3 s9 i# ^' P" e# b
+ z- h) x: N7 D' A* r) E8 k) d
真的拿到那张离婚纸，尤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。

往事哗啦啦的，像被风吹起来的一地落叶，漫天铺过来。究竟是十几年的夫妻。在达城没有出现之前，她是要跟崔浩白头到老的。

7 b: _. i9 c" n; E4 D

0 V" w6 Q$ w3 L5 V让我疯狂一把吧。或许我很快就转意转意，跟你复婚。尤丽这样说时，是有几分真心的。

她实在并不十分确定，她和达城能够走进婚姻。但是她就是想去争取一把。

达城，是一个五彩缤纷的梦，一个错过了再也不会出现的梦。


' E# O; s) @! J. ?) w1 K. Q
崔浩看她的眼神，一如既往。尤丽相信，崔浩是她的巢。
0 M; g2 r, L, Q7 D# @3 j
' m  z3 ~' `# s) @  W( M/ f可是，她更喜欢蓝天。达城，是她的天空。
/ i! M3 ~5 W9 ?2 I* R, N
一转身，张开翅膀，尤丽就飞出去了……

, T2 N9 ?, I/ x$ `% Q2 j) [
+ m+ U  u& j9 N& G( D7 {' _8 g% Q
天空里没有落脚的地方。尤丽忽然想到这样一句话。

只是那时，她是不懂的。



* p( W/ K, A8 d/ y7 F0 b4 {/ Q等了好久了吧？崔浩的声音把小鸟击落在地。回忆扑棱了一下翅膀，就消失了。

& M" e( H1 o+ X6 b我才来。尤丽说。她不想告诉崔浩她今天特地提前了半个小时来。
, b) l1 l3 C1 ^; o" k& J

5 Z/ s8 Z" D5 E2 S$ t
妈。璐璐喊她，声音干涩，表情漠然。
# H* z9 e& Y% V" L9 T  h
  `0 B8 a+ B" C0 j. ~# G, X: N璐璐！又长高了，也漂亮了！尤丽忙不迭地应着。声音夸张得有些颤抖，听上去像假的。她每次见到璐璐都会不自觉地想去讨好。心里却又十分明白，她失去璐璐了，那个曾经最依靠她，最爱她的女儿。


1 y4 V& J/ ^6 P- d  S' A. f
7 u! F% S' m3 m' \6 y) _3 I5 |7 W尤丽的眼角没来由地有点湿。璐璐都这么大了，完全是个大姑娘了。

当初离开崔浩的时候，她是想带走璐璐的。可是她知道崔浩不会肯。她只能先用缓兵之计。况且那时候她只想疯狂一把，璐璐在身边，多多少少会有点碍手脚。这些都是她考虑过的。

& `$ ]4 l" x5 a6 e+ T1 d7 D
1 ~" M: ?% L: j+ r0 D
% T4 r# ~# Q+ f, F" [等她跟达城稳定了，她会把璐璐接过去。她心里是这么想的。
2 f- w2 E# Q% V+ j
真的是这么想的。妈妈没有想过放弃你。尤丽每次看到璐璐疏远的眼神就想把自己的心取出来给她看。可是，璐璐还太小。璐璐看不到她的心。她只能看到事实。铁证如山般的事实。母亲为了一个男人，抛弃她和父亲了。

这也不能怪璐璐。尤丽会在心里为璐璐的冷漠辩解。谁会看清谁的内心呢？就好象当初的崔浩看不清她的内心。而她，看不清达城的内心。

. ?% \, }: i/ p. _: J7 p
* P: J7 F9 t0 k  |0 A% k
尤丽的确跟崔浩争取过璐璐。可是崔浩不同意。他不放心把女儿交给一个陌生的男人。

我是她妈。我能让别人祸害自己的女儿吗？尤丽曾经这样对崔浩吼。

. h/ J% e. P/ e+ m% [" I) Z1 L她妈怎么了。她妈若是糊涂蛋，我就不放心。没有商量。一向温顺的崔浩在这个问题上态度果断果断，没有任何回旋余地。尤丽嘶吼发怒都没有用。
9 z0 A+ \# R  x9 ?1 v  X


( C5 G0 O3 j$ P. c不过，过后倒是证明崔浩是对的。尤丽到底没有跟达城走进婚姻。
, z- p# i' b% I+ Q
8 Q% u1 S% r" c" L何必在乎那一张纸呢？我们不比那些结了婚的还好？再说，你结了婚不也离了吗？达城这样说的时候颇不耐烦。
8 n* O# b$ P: e' i3 @
尤丽便哑了声。

( _5 f! f3 J8 y( X7 j在两人世界里，当一个人把自己放得太低，终有一天会被彻底埋进土里。那一刻，她很想念对她千依百顺的崔浩。
7 i7 Q1 {( J! @- b+ k, n


日子一天天推下去，达城终究没有兑现给过她的诺言。
! X, z4 @) G+ e$ f  y+ T/ U1 z
喝点茶吧。安溪的铁观音。这是第二道了。尤丽把自己拉回来，给崔浩添上茶。

! a) t4 @2 W2 ^' Y4 E5 Y6 b忽然想起，从前他们在一起时，都是崔浩给她添茶倒水，她只要张张口，老公-----，崔浩便店小二似的跑来跑去。
$ q' A0 V& H) f, M
( b( D. [0 r% w) D
* r+ R% l* a/ G  O  h4 ^
偷眼看低目品茶的崔浩，他竟然没有什么变化。依然是没有锋芒的帅气，朴素而平和。他的样子让人看起来只是觉得踏实，无风无浪，让身边的人也随着静下去。
+ y' `, O# {+ ~3 S
. p) A, w0 `2 `. [阔别喧嚣的平常日子才是真正的人生。当初……怎么就会觉得这种平淡不可以忍受呢？



/ x- d6 z& l0 B1 r* _( J1 X以后……崔浩盯牢手里的茶杯，仿佛怕人抢去，以后你把钱打到璐璐的帐号里吧。我给璐璐单独开了个账户。
9 S# ~( y4 f4 X' I+ ~3 j
  \2 @) `: \0 R就是说，以后都不见面了？尤丽语气透着紧张。
3 Y6 I! T4 x  {% z6 V) U! d
不太方便了。说着崔浩的目光移向茶馆外。尤丽随着看过去，一个女子倚在一辆白色轿车旁，正在微笑着向他们摆手。确切地说，是向崔浩摆手。
& E7 ]. }! n: d
那个女子衣着普通，笑脸暖和，看上去要比尤丽年轻很多。

, y$ S1 n, l1 k, w" W

+ ^9 X# K7 t1 _) j2 I' {  _年轻就是好。尤丽心里暗自叹气。崔浩看那女子的眼神，像当初看她自己。

下意识地，她一直怕有这样的一天。
! H7 ~" i( L5 F; d
4 |$ G( B; q; S  M  a0 F这一天还是来了。
& r5 g; ~9 _- o6 B& y

3 T  R; M! V" b8 A
结婚了吗？尤丽尽量用不动声色的语气问。

算是吧。领证了。不办事了。她要求不高。崔浩答，神情里都是满足。

要不，璐璐在这里陪你坐会儿，我先跟她办年货去。外面冷。崔浩这样说。尤丽却知道，他的心已经起身走出去了。
& L- b3 B6 L6 a/ N


/ J$ Z5 L, B+ ~1 B7 n能怪谁呢？她腾出了那个位置，总要有人补上去。谁会爱谁一辈子？谁会真的可以无穷度地等待谁一辈子？
: h  }, D% h, C7 a# g: H
2 y7 Y; v2 k* J+ G你去吧。尤丽摆摆手。可惜了这茶。我特地为你要的。还没有喝到第三道呢。
) P7 x2 D5 Z3 S5 T$ `7 F4 l  }
. s1 `  Z: W- K$ Z' e% ^尤丽是真的遗憾。


( ]# k2 g; l4 M9 f; Y% d
崔浩站起来，璐璐却也紧接着站起来。我也跟你们一起去。省得呆会儿还要绕回来接我。
, z* I  C5 ~* y% j
4 f9 b. K3 X# m无论崔浩怎么说，璐璐都坚持要走。尤丽立在一旁，像个外人，插不进去话，只是一直陪着写满挽留的笑脸。

# Z0 \* B* \2 M* k璐璐却还是随着崔浩走了。

: i* C% X# e7 g$ Y  R* R也是，要上高中了。尤丽边送他们边自言自语地为璐璐解释，仿佛在说给另外一个人听。



看着崔浩璐璐和那个女子一同钻进车里。崔浩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身边的女人。

尤丽颓然地坐在椅子上。刚才坚持得太用力了，她似乎一下子没有了任何力气。

就这样了。真的就这样了。
+ j; F1 g6 `4 c+ K4 R3 w* g
, `# a6 b( w% L/ `% ^到底她没有机会说出口。实在她是想告诉崔浩，她，疯够了。
1 X  [) @& _: N0 L% R


服务员又加了一遍水。这是第三道茶了。
: r1 [$ H- j6 M& r6 O7 S5 ], I
* ~9 B- f% }7 J; t  Q5 d2 ^" j$ }尤丽握着茶杯，热热的温度通过手心传过来。茶水闻上去不再有那么张扬的香气，颜色也平淡了很多。
' |" c$ k. ^/ A, H
  v  ~! v( p* Q. a尤丽轻轻抿了一口。

/ X9 e9 w4 F/ |, z

很淡。
0 q# Z3 |8 V. [
: u3 ]( {0 E! g$ Z) \却依然有直入心口的清香，氤氲着，久久绕齿不去。

+ j/ x1 i, y6 M: ]" a( ~: V! G原来不是第三道茶平淡寡味，只是她跟达城一样，都没有细细品味的耐心罢了。

所以最终，她还是做了达城的第三道茶。
+ k  U4 A9 n4 K- f& z% M# L/ K
+ ?4 F5 V3 F1 q( \+ V. Q

3 l) O6 O, A  i. \7 U许久，尤丽的心头出现丝丝缕缕的苦。
- }0 N. _, R) M0 ?% L, q8 ~
/ o/ W* p5 E, l+ {9 B" k人生的淡境才是至境。含着一口茶，她想起这句话时，窗外，冬夜的帘幕正在缓缓垂下……
% [" H' L( u# b  ^